2023-06-28 10:45:51 来源 : 腾讯网
作者|冷研作者团队-黎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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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有关西汉时期匈奴军队的装备情况,网上爱好者往往依据晁错《言兵事疏》中“革笥木荐”的语句,将匈奴军队想象成一支“穿着皮袍子、防具是木板”的穷酸军队,甚至于衍生出了“用单体弓”“没铁矢只能用骨矢”之类的刻板印象。而近年来,随着关于各大匈奴墓葬考古成果的传播,一些爱好者又把匈奴描述成一支与汉军没有装备差距的兵甲精良的军队。那么,这两种近乎对立的观点,哪个更符合历史事实?本文尝试结合近年的考古成果进行一个初步讨论。
【资料图】
文献记载下的匈奴装备
首先,要了解匈奴人的武器装备水平,离不开文献史料,笔者这里先将涉及匈奴军事装备的记载整理如下表:
我们一条条分析,按第一条,体现了匈奴人最主要的军事装备,即以弓为主的远射兵器,和以刀鋌为主的近战兵器。其中鋌,按颜师古注为“铁把短矛” 即短矛。
第二条,鸣镝为匈奴的特色箭矢,用于号令指挥。
第三条,革笥木荐,按孟康注为“革笥,以皮作如铠者被之。木荐,以木板作如楯。”即皮制甲胄与木板盾牌。体现了晁错眼中匈奴军主要的防具情况。需要注意的是,晁错并无延边军事经验,有关匈奴的信息可能来源于战报或传闻,加上奏疏为输出观点可能有所虚夸,所以只能作为一个参考。
第四条,“素弧骨簇”当是网络上匈奴人穷的用单体弓骨矢的史料出处。但,这是盐铁论上大夫辩论之语,其夸大程度更甚于第二条晁错奏疏之语,且考古材料也已推翻(详见下文),须慎重使用。但也侧面反映了匈奴军中存在的装备不足的现象。
第五条,通过东汉时期匈奴的情况进行倒推,可知,在东汉初,匈奴人也装备有大量的剑与匕首,想来西汉时情况也大差不离。
除上四条,还可以从其他记载中推知一二,《汉书-李广苏建传》中曾提到缑王与虞常在谋划刺杀单于一事中,虞常称“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说明匈奴中也保有一定数量的弩(通过战场缴获、掠夺取得的。),再结合汉匈战争中,匈奴军有多次在野外歼灭汉军的记录,可能借此获得大量汉制装备。
另外,游牧民族常使用套索,如《晋书》中记载狯胡“以革索为羂,策马掷人..”,匈奴应该也有使用此类装备。
同时,影响深远的还有陈汤:“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之语,但需要注意的是,陈汤这段话的背景是“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所围...上召汤见宣室。” 所以陈汤说的胡实际上是乌孙而非匈奴,在使用这则材料时需要注意区分。但“颇得汉巧”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点见下文分析。
总之,从文字记载中能提取的匈奴军武器装备信息不多。武器方面无非弓矢、刀剑匕首、短矛、绳索。可能还有一定数量的汉制装备,如弩。防具上则穿皮袍裘衣,披皮甲,以木板为盾。当然,仅就这少量的信息,也反映了匈奴人是有甲而非无甲的。更多的信息,就要参考考古材料。下文便从考古材料着手说明。
考古材料
近代以来,随着匈奴墓葬的发现与发掘,大量匈奴武器的出土补充了文献记载的不足,也破除了大量流言,最直接的就是关于匈奴人是否掌握冶铁业。了解了这个问题,就有助于进一步弄清匈奴人的武器装备问题。
首先,是匈奴人的冶铁业问题。一些网络小说喜欢把匈奴描述成刚刚进入青铜器时代,不会冶铁,所以铁兵短缺。但实际上,匈奴在战国初期已经掌握了铁器文化。就最早的前七到前三世纪的方形石墓中已有发现铁斧铁刀,以及属于前四世纪末的铁马勒。
在属于战国晚期的一些匈奴墓中也发现有大量铁器(如西沟畔匈奴墓),时代划定为汉代的匈奴墓葬中,铁器随葬品数量更是成几何倍数增长,几乎每个墓葬的随葬品中都含有铁器。
在《匈奴平民墓葬研究》一书中收录的一百七十余座蒙古国境内匈奴平民墓葬中,大半的墓葬随葬品均有铁器制品(少部分墓葬随葬品未收录)或铁块、铁器残片,甚至于,大部分儿童墓葬中均陪葬有铁刀,足见铁器在匈奴社会中的广泛运用。而骨器与铜器,则主要是簪子、筷子一类生活用具,铜器则主要是炊具与装饰品,按林幹先生所言:“日用铜器的增多,正说明了铜器已经逐渐从生产领域和军事领域退出(让位于铁器)”
除了铁器的大规模运用,冶铁业的发展也是值得注意的,就目前考古发现来看,蒙古国境内的匈奴城池遗址或村落遗址已经达到二十处。这些城市遗址基本都是匈奴的农业、手工业中心。其中都列尼村遗址出土有冶铁遗留的矿渣和半成品的铁块、伊沃尔加发现有冶铁炉...都反映匈奴自身具备一定的冶铁能力。而这,也为匈奴装备铁制兵器奠定了基础。
前面提到匈奴“远则弓矢”,是以弓为主要远射兵器。而互联网上有据前引《盐铁论》“素弧骨簇”,而认为匈奴用单体弓和骨矢的。但正如前文所说,用辩词进行历史论证终归不妥,而通过前文对匈奴铁器运用、冶铁业情况的说明,也可以确定,匈奴绝不可能穷到完全使用骨簇的地步。
弓的方面,大部分匈奴墓葬中均出土有骨质弓弭,或角弓弭,这已经反映了匈奴弓并非粗糙的单体弓,而包含有相当数量的复合弓,其具体形制,《匈奴葬仪的考古探索》一书曾做过复原,匈奴弓弭是承袭自石板墓文化弓弭的样式、早期匈奴弓弓渊窄、拉力小,有弓弭但大多无弓弣。至西汉中期以后,发展出弓渊宽大、拉力增强的复合弓。
箭簇方面,《匈奴墓葬研究》曾就发掘的各大匈奴墓葬(包括贵族-平民墓葬群)出土箭簇进行分类,得出了“以铁簇为主、骨簇数量较少、铜簇数量最少”的结论。且出土骨簇主要集中在靠北的位置偏远的匈奴墓葬,中国北方地区匈奴墓葬则无骨簇出土,与之相对的,铁簇不仅出土数量最多,且分布最普遍。铁镞形制也较多,常见有三翼、三棱之类。
最后是弩,前面提到,匈奴可能通过战场缴获获得弩一类汉制兵器。这点考古发现也有体现。塔米尔河的一座匈奴墓M97中曾出土过一件弩机。不知是走私贸易获得还是缴获获得。考虑到汉时携带兵器的越塞亡人数量众多,匈奴中应也有专门使用这类兵器的部队存在。
再就是近战兵器上,《史记》所言“短则刀鋌”是符合考古发现的,刀、匈奴刀主要是短刀、类似匕首的定位(但也出土过较长的长刀),长度按单月英先生统计的,一般在15-25cm,其数量相当多,且大部分为铁制,前引《匈奴平民墓葬研究》一书曾列举部分平民墓中出土的匈奴刀,如下图:
结合“(邓遵)破匈奴..得剑匕首二三千枚”可知,短刀在匈奴社会中的广泛运用。
除了刀,剑也是匈奴人重要的兵器,匈奴使用铁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西沟畔墓地出土过匈奴的柳叶形条铁剑。不过匈奴墓葬中出土的剑数量不如刀来得普遍,《匈奴平民墓葬研究》中统计的174座匈奴平民墓中仅有巴润海尔罕M2中出土有一柄铁剑、另外乌兰和硕墓地有出土剑鞘。而其他墓葬、城址中也出土有一些铁剑,
另外就是矛,匈奴的矛有铜矛、铁矛。墓葬出土的矛不多,笔者所见有下列几处:
▲仅罗列一部分
这些矛大致就是史书所谓鋌。
除了刀剑矛,还有一些武器是被史书和广大学者、爱好者所忽略的,即斧、鹤嘴镐、锥、锤、杖、短棒等兵器。这类兵器出土不少(铜铁皆有),这里不一一举例。这类兵器比刀剑好保养,制作简单,且非常适合破甲,向来是游牧民族首选兵器之一。尤其是金属杖,在匈奴高级墓葬中常有发现,或是作为一种权利象征。
最后是防具上,匈奴的防具出土较少,且大部分为甲片等。其材质非常多样,有铁、青铜、骨、玉等多种材质。且大多为小型甲片。
如伊沃尔加出土有较多匈奴甲片(见下图),诺音乌拉墓地的一些普通墓中也出土有甲片,还有诺颜山匈奴墓中,曾出土有铁制匈奴鳞甲片、在图瓦地区也发现有前一世纪到一世纪的铁制匈奴鱼鳞甲。另外高勒毛都32号匈奴平民墓中也出土有七件树叶状铜盔甲残片。马健先生认为,这些鱼鳞甲片的来源,可能与中亚游牧民族有关,或是受到斯基泰人的影响。
同时前杭爱省乌央嘎苏木乌尼陶勒特墓地中出土有铁钉印铁薄片,可能也是甲片残存,另外不少平民墓中出土有铁薄片,也有可能是甲片残存(未见具体报告,仅是猜测。)
▲图源:《原匈奴、匈奴》
除了甲片,还有头盔,赤峰市美丽河曾发现一批匈奴时期的青铜器,其中就有一顶青铜盔,但时代不明。
这些铁甲片、鱼鳞甲片、青铜盔的出土,证明了匈奴具有金属甲胄,而非全部是“革笥木荐”,
另外,目前出土有一些铜泡饰、策文道尔吉先生认为这些铜泡饰可能是靴子上起加固和装饰作用的器物,笔者以为不能排除是皮甲上的加强构件的可能。
综上,通过考古材料,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确匈奴的武器装备情况。即远射兵器上有复合弓、箭镞以大量铁簇为主,近战兵器上有长短金属刀,长短金属剑,金属矛、以及斧、镐、锥、锤、杖、棒等金属类兵器。防具上,除史书所载的“革笥木荐”,匈奴也拥有金属甲胄。
关于匈奴甲胄装备量的猜想
前面已经说明了匈奴金属类兵器的广泛运用,也论证了匈奴同时金属甲胄和皮甲胄。但是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即,虽然有甲胄出土,但无法说明其装备量。笔者以为,匈奴甲胄装备量应该是可观的。
首先是让大部分人产生“匈奴无甲”刻板印象的画像砖,这些画像砖基本是东汉作品,且画师基于艺术创作会进行夸大,或是对匈奴的不了解,其创作未必能反映真实的匈奴情况。且,即使是画像砖,也不全是反映匈奴无甲的情况,有一些画像砖中也反映反应了大量甲胄齐全的匈奴人形象,如下图:
▲这张是胡汉交战图中部分匈奴士兵的形象,可以看到这些匈奴士兵均穿戴疑似鳞甲的甲胄。
▲上图为归属东汉的胡卒
上举两张画像砖均为东汉的情况,但鳞甲骑,可能在西汉已有,如前文提到的诺颜山出土匈奴鱼鳞甲片,同时,这些披甲胡卒画像砖也反映了,汉人印象中的匈奴,不全是无甲形象,也存在披甲匈奴骑兵的印象。
同时,匈奴除自行打造以外,也有战场缴获这一渠道可以获得大量的甲胄装备。
先是吞河南地可能获得的武库甲兵。按《史记》“自榆中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初县。”这里仅按三十四县为数,三十四县作为延边重地,其武库装备存量不会太少,至少不会少于迁陵县武库,按迁陵县武库中备有370件甲、67顶盔,则匈奴吞并河南地至少能获得一万二千件甲,二千顶盔。
考虑到秦还沿河筑城塞、取高阙山、北假中后筑亭障,这些地方会存有更多的甲胄器械。所以,大胆猜测一下,彼时匈奴手中,可能有那么几支秦械师。
再就是入寇歼灭汉军部队可能缴获的装备数量,按公元前166、124、102年北地都尉、代郡都尉、酒泉和张掖都尉战死、前142、128、112年,雁门、辽西太守、五原太守等各被杀害、前142年、雁门、上郡吏卒两千人战死.....还有武帝时,李广、赵破奴、李广利等人的几次全军覆没,也会给匈奴送去大量的装备物资。如此,匈奴手中获得几支汉械师也不足为奇了。
最后,还可以与同时代其他地区的游牧民进行对比。最好的样本是被匈奴驱逐西迁的大月氏。下图是卡尔查延王宫浮雕,年代上大致为大月氏刚迁入中亚,初步有定居生活。可以看到,此时的大月氏虽仍以轻骑兵为主,但已经拥有甲骑具状。匈奴作为同样靠近农耕强国,拥有冶铁业定居点,且国力财力远胜初入中亚大月氏的游牧强国,当也拥有一批装备精良的重装骑兵部队。
参考资料:
1.《匈奴史》
2.《原匈奴、匈奴-历史与文化的考古学探索》
3.《匈奴平民墓葬研究》
4.《匈奴军事制度》
5.《匈奴墓葬研究》
6.《古代游牧民族入侵农耕国家的原因-以匈奴史为例的考察》
7.《山东汉画像石集》
8.《公元前700年-公元450年的巴克特里亚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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